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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用秋千教会我的那些事|两架秋千的诗意蓄谋

半颗糖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经历了一场车祸后的梦楠,在病床上回想起从小生活的许家村,以及那两架祖父为她搭建的秋千。

与现代生活节奏格格不入的梦楠,却并不想为了融入而放弃自己的坚守,这同时也正是祖父从小教给她的道理。


两架秋千的诗意蓄谋

作者|半颗糖


上篇


许梦楠在休息室恢复了薄如蝉翼的呼吸,天与地的倒转似乎还未停止,脊背下的蓝色软垫连同支撑它的白色铁架隐约被人用内力隔空运转,在眩晕到将吐未吐的边缘,她感觉又回到了祖父亲手给他做的第一架秋千上。

 

两弯浅玉带,一池碧荷春。


许家村三面环水,背靠风水极佳的牛膝山。


许梦楠家是村里的头一号,只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只能从电视上知道曾经的书香世家如何让人艳羡。许家几代读书人,从祖父这一辈开始没落,家里厚实的楠木书柜,没几本拿得出手的好书。

 

祖父许闻清是建国年前生人,十几岁就匆忙结了婚上了前线,梦楠祖母说她生孩子都是隔壁邻居拿着剪刀闭上眼睛咔嚓了事。


等丈夫回来的日子,梦楠祖母像男人一样什么都做,没有人怀疑即使前线意味着有去无回,她的生活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梦楠对祖父的记忆比父亲多得多,父亲也是十几岁就离了家,去了南境服兵役,也是到了适婚年纪回来和母亲匆忙完婚,此后便只有半年一次的书信往来。祖父回家后,或许是出于亏欠,或许不必再像在那样边境夜夜悬着心睡觉,人虽清瘦了,浑身的笑意只多不少。

 

许家村和隔壁宁家村以一支溪流为界,许梦楠最喜欢的卖甜糕的小店在宁家村,许闻清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也来自隔壁村——他凭着曾在兵械营临时学的为数不多的知识教孩子们中学物理。尽管上过几年战场,他身上完全没有兵气,穿上教书先生的长褂反倒显得儒雅。

 

从许家村到宁家村的浅溪立着两人高的石墩,石墩上勉强搭着两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第一次站在石桥前,梦楠哭着直往后退,她感觉只要站上去,就会和脚下的鱼儿一样被溪水带走,再也回不来。


许闻清蹲下捂住她的眼睛,说他会孙悟空的腾云驾雾,只要她闭上眼睛数十个数,他们就能到对岸去。梦楠虽害怕,却馋着对岸的甜糕,又对祖父的后背十足地信任,就把带着眼泪和鼻涕的脸扎实地抹在许闻清的靛青长衫上,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之后便长了记性,随身带上手帕。

 

梦楠就这样时常跟着祖父去上课,在隔壁学校过了隐约记事的两年。


这两年,祖母早早地吃完饭就下地干活,留下爷孙俩在家享清闲,祖父爱写字,不能让梦楠时时黏在身边,但又不能离得太远。

 

一天,祖母正在准备农具,祖父被突然滑倒的捣衣杵吓了一跳,蹲在门槛上摆弄捆柴用的粗麻绳的梦楠捂住嘴咯咯笑,许闻清满脸慈爱地看着门口的女娃,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从杂物间找了四根粗麻绳,用他在部队里学的结绳方式把许久不用的捣衣板平行地挂在房梁下,和麻绳形成了稳定又漂亮的三角,正对着许闻清的书房晃晃悠悠。

 

梦楠看着这新奇又精巧的新玩具,却并不敢坐上去,因为捣衣板高过她的腰,坐上去双脚定会悬空,就像过那座桥,脚不能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她预判着摔跤。


祖父的苦心空空地晃荡了几天,梦楠偶尔放一两本书上去,有时候又放一颗土豆,试探了几天,也只敢短暂地把上半身搭在上面几秒。

 

许闻清写字累了就出来逗孙女,说她的胆子还不如一本书或者一个土豆。梦楠抱着祖父央他和她一起坐,祖父却笑里带着泪光说:“这只能小孩子坐……等你长到祖父腰这里,就想坐也坐不了咯……”

 

耳边的机器稳定而有节奏地滴~滴~滴,急切的女声念着“心率85…90…96…”,金属器具叮铃哐啷地响着,不时落在盘子里,偶尔敲在玻璃上,又有瓶子被扔进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里。


四周都是白色,左手和左腿撕裂地疼,脑袋像一颗柔软的柿子趴在白枕上,哪怕偏移一厘米,也像有人在玩橡皮泥一样捏着她的脑袋,眩晕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却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每次眩晕感来袭,梦楠总是无意识地回到那个终于敢闭上眼睛独自坐上秋千的夏天。秋千被人从背后使劲地扭转,扭了几圈,十几圈,向左扭到扭不动了,又凭着麻绳的力量极速地向右回旋,然后又向左,又向右……还没等到秋千旋转结束,许梦楠后空翻式地向后砸了下去,脑袋磕在水泥地上,脑子里的神经网变成了伸缩无状的弹簧,在密闭的空间里加剧着眩晕带来的想吐又吐不出的干呕。

 

这不是梦楠经历的第一场车祸了。


成年的她骨子里还遵循着祖父一辈子的信条:吃饭和做人一样,都要慢慢来。她慢慢地长大,慢慢地读书,慢慢地骑车,但总有一些意外快速地闯入她的生活,就像傍晚的这场车祸,至今还有什么嵌在右膝左侧的肉里。


前几次叫护士,她们觉得她是全身多处擦伤,疼得失去了感知,但她第六次叫护士,几个人围着那块渗着血的纱布,用镊子翻开了几层肉,剥出一颗拇指大的石子,又给伤口缝了五针,像纹了一只极小的蜈蚣。

 

清晨,消毒水味混杂着白粥的米香,老人的咳嗽带出了喉咙里的粘痰,斜对床的床下放着尿壶,旁边的孩子一大早就拉肚……她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胃里空空地犯着恶心。


母亲应该来过又走了,床头的保温杯和漱口水都是家里的,离医生查房还有半个小时,她侧着脑袋盯着窗外。

 

医院自带的小花园置了不错的假山,水细细地流着,像空悬的小溪,蓝白条的病号服在顶着橙红色花骨朵的美人蕉里若隐若现,晃了好几回,梦楠才看清,原来那里立着一架白色秋千。


下篇


秋千上的人只有轮廓,看不清表情,在清晨的柔光里或疾或徐地蹬着地,扑棱了几只早起觅食的麻雀。


上次眼见这幕,梦楠早超过了祖父的腰间,祖父没法再背起她过桥,房梁也承不住她的快乐。那一年,祖父就职的学校来了很多年轻人,没有正式的教师资格证,他很快被穿着中山装的新面孔取代。

 

祖父的衰老仿佛就在那年加了速,结伴老去的还有池塘边的老杨树,干裂的树皮或许纪念着它旺盛的生产力。


秋天红薯丰收,祖母在树上绑了长绳,挂上细密白色滤布,一遍又一遍地淘腾白得如珍珠粉的红薯淀粉,那是祖母的谋生之道,也是梦楠秋日零嘴少不了的调味。


冬天年关将近,村里开始磨豆腐,豆浆从邻居家石磨下颠到了杨树下,几个祖母一般年纪的长辈有节奏地把发黄的大布兜摇来晃去,末了送去后邻点卤,半个多小时,热腾腾的豆腐花和甜豆浆出现在梦楠的小饭桌上,厨房里传出炸油豆腐和豆腐丸子的香气。

 

老杨树退休那年,许闻清的书房变身鞭炮加工间,半成品的桃红色长串鞭炮被他纤长的双手安置在红色蜡纸上,再刷匀浆糊,抚平红蓝黄相间的像年画的纸,排在案板下阴干。派活的人每周两次上门取鞭炮,梦楠看到那人来了就站在门口巴巴等着零花钱。

 

梦楠还是喜欢缠着祖父,许闻清却想她离他远一些,尤其听到不少村子鞭炮爆炸之后。那时的梦楠正学着“杨花落尽子规啼”,许闻清想着杨树虽老了,每年的杨花却洋洋洒洒落满了前庭后院。


打量着杨树周围宽阔无碍,他拿来往年做被面剩下的枣红的明黄的青蓝的苍翠的厚织布,绞成几股绳,绕过杨树最粗的支干,像仙女的锦带穿过堆叠的杨树叶垂了下来。拆了杂物间里被老鼠啃坏了的五斗柜,许闻清挑了品相最好的抽斗面板,正反用砂纸打磨了三遍,亲自用手试过没有毛刺,才给梦楠做了新秋千的座板。

 

这架秋千远比原来房梁上的精致得多,也比原来的矮得多,梦楠的双脚轻松踩在地上。她没两天就摸清了秋千的心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原来的秋千那么高。


和秋千熟络了,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敢脱了鞋子站上去,用力往下蹲,身体往后发力,借力把自己往上抛,她能越过最高的美人蕉看到藏起来的水面和池塘对面的农田,如果转过身再蹲下又站起,她能看到邻居家的屋顶又多了几只彩色皮球。

 

秋千给梦楠招来了很多玩伴,但她们没有人敢像梦楠那样打秋千,她们担心树枝会断,担心绳子会断,担心坐板会不受控地翻转,担心在半空中突然跌落……她们来了又走,秋千最后还是只属于梦楠。

 

梦楠在春天里伴着杨花背“杨花落尽子规啼”,夏天在树荫下养了两支荷花剥莲子,想着“接天莲叶无穷碧”,又顺着秋风打着高过人头的秋千,念着“我言秋日胜春朝”。只有下雪的冬天,她不忍乱了杨树黑白交错的造型,远远地趴在窗户上看雪花借着风打了秋千落到她的坐板上。


老杨树见过她春天的白衬衫,夏天的花裙子,秋天的新作业本,以及冬天捂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她们养成了依赖与欣赏的默契。

 

笑着翻身的梦楠捂住了脑袋,后脑的软柿子像在硬石板上滚了几滚,脑浆直逼眼眶而来,眩晕和恶心混着眼泪砸了下来。斜对床的老人皱缩的双手捧着搪瓷碗,轻轻地吸着粥油,入唇的片刻眉头随即舒展,这可笑的模样,和梦楠记忆中的祖父一模一样,祖父也最珍视那一层粥油,热粥总是要等到温热,才像捧着珍宝浅浅地吸食。

 

梦楠和祖父一样爱用毛笔写字,在红色或白色上落下纯正的墨香,也喜欢亲手熬浆糊为朋友封一盒好礼,还喜欢像祖父挺直了脊背穿着长衫,在手包里放两条手帕,但还没学会享用粥油。


在离开许家村去上学的那年,她就被视作异类,因为她太慢了,写字也慢,吃饭也慢,走路也慢,她在正常的步调上脱轨,生活成了慢镜头。

 

初中时,质疑她矫揉造作的声音越来越多,连梦楠母亲都忍不住拿了教鞭追着她打,让她凡事快一点。


梦楠逃了两次,还是忍着鞭子慢了下来。母亲的竹鞭抽得手疼,最后却只想出不让梦楠再见祖父的对策来,此后的梦楠仿佛被禁了足,只有拜年和拜寿才匆匆和祖父打个照面,母亲对祖父,更像是躲瘟神。


直到许闻清在医院病床上瘦得只剩骨头。

 

“楠楠,祖父对不住你……你表哥当年还不懂事……但无论什么时候,后背不要轻易对着别人……”梦楠看着祖父黑瘦干枯的手,想起这双手曾为赤裸的鞭炮披上鲜红的战袍,换来了让她嘴馋的零食,而她还没来得及兑现她曾在石桥上看着被溪流冲走的翻了肚皮的鱼时对祖父夸下的海口。


“你再等等我,等我给你买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和肉”,梦楠没有眼泪,只是低着头,声音哑着,祖父的泪却失了控。

 

“乖楠楠,世界上最好吃的,你都给我尝过了……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脍橙荠……还有你后来学的,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最好吃的呀,诗人都替我们尝过了,楠楠也读给我听过了,祖父已经知道味儿了……”许闻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摸摸孙女的头,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即使蹲在病床旁,也比床高出半臂来。

 

“另一件事祖父还想嘱咐你,做人也和吃饭一样,要待他自熟莫催他,因为火候足时才最美。我知道你母亲怨我,你别怨她,我们都想把好的给你,只不过方式不同……慢一点,等合适的时机,也是很重要的一课,祖父是在战场上补的课,希望你这一辈,不用那么遭罪……”许闻清想起了炮火和战友,喉头哽了几下,又失了神望向窗外,“或许时代变了,你母亲的选择可能更好一些……”许闻清的声音里透着低落。

 

“不,我不怨母亲,我理解她的不理解,但我想成为的是祖父这样的人,我羡慕的是不论时代怎么变都能稳稳地活得自在的状态。从小你背我过河走得稳,丢了工作你也不挂心,做个手艺人你反而乐得开心……有祖父在身边,我才慢慢读懂了诗里的豁达与开阔,还有……”


梦楠开始抹泪,“祖父还记得秋千吗?我不是不喜欢第一架秋千,是第二架才能给我安全感和信任感,因为脚踏实地,这样的安稳才能让我借秋千的力看得更高更远,才能在四季的风里和诗人们穿越时空去神交……稳一点,脚踏实地,我的人生也需要这样的秋千,所以我愿意慢一点,借生活的力去读这个时代的诗,这也是我,我想为自己写诗。”

 

梦楠颤抖着趴在祖父的病床上,她没看见许闻清眼里闪过几丝明亮,只听到祖父的音调又提了上来,“我的楠楠是真的长大了!”许闻清的眼里满是泪,浑浊却有光。

 

许闻清下葬时,许梦楠正在参加全省高三联考,考前红着眼圈熬了几个通宵,考完试就高烧不止,她的脑子清醒地运转时,许闻清的头七已经过了。梦楠的床头摞着三本祖父用过的牛皮本,祖父以前不给她看,她却眼熟得很,她不知道的是,直到老人闭眼前,还在反复念叨牛皮本要交到孙女手里。

 

许闻清的钢笔字落笔很重,内页的纸鼓鼓囊囊,每翻一页都像老式木门发出岁月的声响,散出经典的墨水香。梦楠读了三天,才把许闻清写的各式各样的诗读完,有绝句也有律诗,还有不少新诗。


梦楠上小学前,他的诗几乎都是为她写的,梦楠不经常回家后,他才写妻子,写故乡,写思念,写回忆。泪水啪嗒落在他的诗和他们的回忆上,顺着纸的纹理扩散,梦楠赶紧护住为数不多的过往,扬起了头。


她懂祖父的意思,即使祖父走了,这些诗也可以继续为她开路。

 

“量体温了,量完体温记得吃早饭。”主治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他的大手反复摸着梦楠的后脑勺,“脑部淤血过多,要么开颅取血块,要么遭个把月的罪,用针头把淤血抽出来。手术风险有点高,但顺利的话一次搞定,保守一点抽血更安全,就是人得遭罪……”梦楠抬手量了体温,回了试探的医生,“慢慢来吧,我熬得住,我家人也一定想我保命。”

 

梦楠回头望向窗外的秋千,鸟雀寂静,空无一人,她想,祖父必然支持她的决定。“护士姐姐,也帮我买碗热粥吧……最好,是有粥油的那种!”



END

(字数:4944)


作者:半颗糖

坐标:魔都

职业:文字魔术师

自我介绍:日常魂穿唐宋,敬佩杜甫但更爱李白,相信好故事是给随机世界的诗意阐释。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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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排版编辑:Op 灿七

封面:Photo by Birgit Loit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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